湖北省一厅级官员妻子被警察打伤的消息成为一大新闻。最初的报道称，当事警察误认其为上访者，将其踹倒在地，拳打脚踢达16分钟，致其受伤住院。此后，武汉市公安方面又称报道与事实有出入，但承认警察确实“在拉扯中行为粗暴，致陈玉莲受到轻微伤害”，事发后，市、区公安负责人已去医院慰问道歉，当事警察也被给予记过处分(据7月21日《南方都市报》报道)。

　　无论真相如何，几个警察围殴一年老体弱的妇女毕竟是事实。看过录相的受害者家属甚至称，施暴过程“惨无人道”。因此，这种行为非止违纪，且已违法。许多网民出于人道同情心，发帖谴责当事警察，而令他们更感不平的是，公安方面的领导事发后去医院道歉，说是警察打人纯属误会，没想到打了一个大领导的夫人，人们纷纷质疑：“领导的夫人不可以打，那老百姓就可以打了？”

　　这样看来，这事件不是“惨无人道”，而是“惨无官道”。因为提到人道，马上会有人认为这是西方标榜的普适价值，需要坚决抵制和批判。在中国，只有“民道”和“官道”。在这个意义上，那位口称误会的领导，那些质疑的公众，的确都说出了一个事实：按照“民道”主义，任何公民都有免于被警察暴力侵犯的权利；但按照“官道”主义，只有官员及其亲属才有这个权利，如果被误打了，那就是大水冲倒龙王庙，自家人不识自家人。按照这个逻辑，惨无“官道”不可以，惨无“民道”就是可以的。

　　因此才有了众多官员去医院向被打者赔礼道歉。具有讽刺意味的是，被打者的丈夫正是湖北省政法委综治办副主任，管信访的厅级官员。事发后，他大概是囿于职位和身份，对此未发一言。倒是其妻及亲属，从公众的同情中得到了安慰和支持，开始从“民道”主义的角度去看待这一事件，正如被打人妹妹所说：“如果是一个农民被打了，是一个普通人被打了，他们领导还会这么重视吗？我甚至想，他们可能连公安干警的身份都不会承认。”看来人人都清楚这样的情形，公权力机关在出事后推脱责任时，往往都会将当事人称作是临时人员，以致被打者陈玉莲当时竟认为遇到了黑社会。

　　整个事件过程中，只有法律被不屑一顾，它的处境一如既往的尴尬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，这意味着在法治国家，只有平等的人道，没有“官道”与“民道”之分。但这样的常识在中国似乎行不通，而是有的人比其他人更加平等。那位口称误会的官员言论表明，老百姓不相信法律，往往采取上访的方式，甚至过激的形式，是有理由的。在权大于法时，法律就是一纸空文。发生争讼的结果，只能是强者取胜，端看当事人拥有多大的权力资源了。

　　权力本身具有无限扩张的趋向，甚至会反噬自身。这不是因果报应，而是权力的本性使然，因为在不平等的等级社会中，每个人都只能处在其中的一个阶梯，权力会加诸所有人身上。因此如果容忍惨无“民道”，难保有一天也会惨无“官道”。古代社会就不用说了，现代发生的文革无法无天，就连国家主席想用宪法来保护自己都不可得，其遭遇甚至比平民百姓更惨。在权利不平等的等级社会，每个人其实都是不安全的，这位厅官夫人的遭遇就是如此。事实上，在获知她的身份后，警察仍然继续动粗，声称打的就是官员家属。

　　在这一事件中，受害者获得了民众的广泛同情，并且从中深深感受到官民的不同，但她及亲属坚决否认自己是上访者，表明在潜意识中，她仍然将上访者看作是与自己不同的人群，尽管后续的报道称，她同样是为了去解决自己的待遇和女儿的冤情。对于那些坚信“官道”主义的人，我无话可说。可我却希望，受害者与网民不要真的将这起事件看作是场误会，而不是制度的缺陷。倘若如此，我们从中将得不到任何有益的教训。

　　目前有媒体发出“我们的社会病了”的呼声，认为当前信仰缺失，人心溃散。我觉得这都是些言不及义的话，真正的问题是：我们的社会从根本上缺乏普适的人道主义，缺乏对周围人苦难境遇的痛彻肺腑的同情，于是便只有了官之道，没有民之道。景凯旋

　　(作者系南京大学教授)